斐洛

琐碎杂乱的叫卖和讨价还价声合为一体,可以听到一些撞针和唱片摩擦而发出的时而夹杂尖锐刺耳的摩擦声间隐隐的京胡的陪衬和花旦婉转的唱腔,说不清是哪个段落,但总觉得熟悉。许是思绪过于迷乱了,偶尔似乎可以闻到从旦角脸上脱落的脂粉的味道,而更为明显的是烤鸭卤肘子的肉香味,可能有着茶汤的一抹腻和糖葫芦表面划过的亮晶晶的冰糖的甜与被包裹着的山楂的酸,但这酸可还是远远不同于豆汁的酸味,那刺鼻中夹杂着呕吐物的腐烂的胃酸气味,触到舌头上能够震得人一哆嗦。但有的人喜欢,扬着头,将带着豆渣子的粘稠液体灌入肚,随即一个响嗝从嗓子口涌出来,胃液的酸味霎时间炸开在空气中。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前面拉着车子一颠一颠的包车夫卖命地跑,汗水随着他的头发被甩到衣服间和土地面上,车转了弯,我斜过头,到护城河了,天坛门口那条。臭味随着刚刚脑海中的豆汁味一并从河水中泛出来,护城河、护城河,以它独特的恶臭和腐朽的味道保护着京城,将敌人熏出五里之外,本地老百姓可不怕这个,多年来的熏陶早让他们的鼻子退化了,日日夜夜做着自己的生意买卖,丝毫不被干扰,甚是妙哉。

她死了,我得知这个消息是在报纸上,法国著名艺术家某某某死了,我不会念她的名字,但我看到她的照片就知道。哦,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把报纸翻过下一篇,犹豫了一下,又翻了回来。照片上刊登了她的三张照片,一张正面照,她的脸完整地展现在一个灰白色方格中,头发整齐,眼神有些疲惫却依然凌厉,她的下巴按照芭蕾舞的习惯略微扬起,五官曲线柔和,眼神却没有笑意,美得冷艳又疏远。第二张图片是她在跳舞的时候拍的,这张图片中她双手高举过头顶,面庞微侧,右腿迈在左腿前面,似乎正在完成一个舞蹈动作。可能是由于她的脚尖是踮起来的,我总觉得她想要跳起来,她的动作太过轻盈,好像一跃就能跳到天上。我觉得这样很适合她,而结局确实也是这样,她选择了这样的结束方式,或者说她被迫选择了这样的结束方式。她是摔死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仰躺在地上,可能是落地的时候砸破了内脏,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涌出来,她想要说话,结果只吐出了一个红色的血泡,血从她的唇角淌出来,一直滑到地上,最后渗下去成为一个暗色的红点。周围都是铁锈味。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到了这些个文字消息眼前就不断不断地浮现出这个场景,像是一只濒死的天鹅,脖颈高扬,眼神傲慢,但在最后一瞬间也会存在着无能为力的叹息,她在这种无能为力中闭上眼睛停止呼吸,然后艺术就在她身上死了,留下一摊偶尔会因神经反射而抽搐的死去的逐渐走向腐烂的躯体。她升华为了艺术。

最后一张图是人们失去她的悲哀,一个老女人掩面痛哭,泪水从指缝里漏出来,还有一个中年男性呆呆地看着,眼神是一种深入到彻骨的不存在任何快乐的绝望,图是静止的,但我觉得他的嘴角好像抽动了一下,他可能想哭,也可能已经哭到不能再哭出来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发觉他们的情感根本无法打动我,我甚至认为这些悲痛是庸俗的、可笑的、滑稽的。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片面和无知,以及恶意的推磨和揣测,我怎么懂,我又怎么会了解,我对于自己此时的蔑视感到不和谐,但我说不清楚个所以然来。

心情烦闷,所以我决定出去散散步。我走不动,所以叫了黄包车。

到了,我要下车,我喊着,车随即停止了摇晃。车夫扭过头来,脸上是讨好一样的笑,我下车之后把钱拿好,递给他,他戴上帽子转身就走了。
我趴在到护城河桥上的石头栏杆上,朝底下看。水面闪闪地反射着太阳光,组成一个一个模糊的光片片,还晃呀晃呀的。是正午,我迷迷糊糊地蹲下靠着石栏睡着了。

鞋尖与木地板相触、绷紧、放松、随即滑过,丝滑柔软的丝带束缚住脚踝一直旋转而上,与手臂的动作合并为一体,周遭的气流仿佛海浪般的柔软又富有韵律,从胯骨开始,乘着因换气而略微浮动的小腹在脖颈上一直到略微扬起的、颜色柔和却形状分明的下巴,皮肤间是立体的肌肉纹理留下的阴影,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曲线,眼神深邃而迷离,浅色的头发被束在脑后,没有刘海的遮挡,可以看到她光洁的额头。

屋后的窗外是大面积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之外与天空混为一体,分界线并不模糊、只是过于广阔因而显得不真实,我能感受到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气、植株、组成云朵的水蒸气和一层层洒下来的金灿灿的阳光。气息在无数的有形无形的生命中波动,此时能够感受到皮肤表面一层层细腻微小的战栗。这种与自然共存的宏大感与对于自身实际的细枝末节的认知是一种格外独特的恐惧和欣慰,在我正将思维交给纯粹的自我意识的时候,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她,揉了揉眼睛,抓住她的手一用力就站了起来。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略有些发紫,她用这样的眼睛看我,然后邀我与她共舞。我看到她的动作优美、连贯,而我也在试着追随她。音乐,悠扬的音乐,小提琴绵延的声音像是拉长的爱抚,我起身将动作加快想要去触碰似的抬起手臂,然后一不小心,我就摔倒了,坠入了木地板里,一直掉到地底下。

一直等到陷入最深的黑暗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梦中迷迷蒙蒙的情节一瞬间化为泡影,而我能感受到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也是。梦不是幻想,是过去的现实。我看到身上包裹着的亮面的服装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摸上去又凉又滑,像是粘在婴儿脸上的口水和鼻涕。耳边似乎想起了家中无止境的令人烦躁的哭啼声和作呕的尿布,我不用做事,只要休息就好,然后那些七上八下的仆人忙得焦头烂额,我坐在刻花木椅上吸我的烟,一口、一口,烟雾弥漫在空气中,顺着墙壁一直爬到房顶上,和炊烟杂糅到一起。

长期的闲适化为肥肉挂在我的两臂、肚子和脸颊上,耷拉下来的肉填满了脖子间的缝隙,我能感受到被压迫的心脏挣扎着跳动,我身下的座椅坚强地摇摇欲坠。肥肉软和地随着我磕烟灰的动作晃动,我有时会想到跳舞的日子,想起那个外国女人,以前做过的毫无根据的梦。然后梦醒了,无边的臆想被打住,眼前是一方封闭的四合院,错落有致、规整而严谨,规矩在我身下整齐地排列,我的赘肉填满了我所附属的那个方格的每一处空间,被勒成隔间一样方方正正的形状。

我向身后撇了撇,面色愁苦的人们不知为了什么像是蛆虫般毫无美感地活着,也正如我自己一样。我从黑漆漆的水面上看到自己悲伤丑陋的脸和颤颤巍巍的肥胖身躯,我想到或许如梦境中一样坠落才是最适合我的结局,我俯身费力地将自己撑在栏杆上一跃而起,或者说一头而入。我听到硕大的拍打声,紧接着浑身的肉的表面开始疼痛,我知道自己在下沉,恶臭盈满了我的口鼻,我在此时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求生欲从而变得想要活下来,哪怕是毫无希望地活下来。我的手拍打水面结果只是短暂地颠簸了一下,我在污浊中挣扎着,开始怀念起烟的气味来。没有人来救我,我知道的,人们用他们悲怆的眼睛看我,像是在看戏子唱戏一样,我感到无趣。我仰起头最后一次眯着眼睛直视了太阳,我知道自己要沉下去了,一直沉到地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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